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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起初不了解他的极度的不幸,他的心被扰乱多于被感动。但是随着理智渐渐恢复,他感到了不幸的深度。人生的一切欢乐都已被毁灭,他只感觉强烈的失望正把他撕裂。谈论肉体的苦痛又有什么用?身体的痛苦,又怎能与这种痛苦相提并论?
——让·保尔?
晚餐的铃声响了,于连仅有时间穿好衣服,看见玛特儿在客厅里,正极力劝说她的哥哥和德·克鲁瓦斯努瓦晚上不要到絮伦去参加德·费瓦克元帅夫人的晚会。
在他们眼里,她真美丽迷人到了极点。晚餐之后,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和他们的几位好朋友都来了。我们可以说,德·拉木尔小姐注重起手足之情和礼节规矩来了。虽然那夜晚天气极佳,她却不愿到花园里去,反要他们围坐在德·拉木尔夫人的靠背椅周围,如同在冬天里一样,那张蓝色的沙发又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玛特儿对花园起了反感,至少觉得它很乏味,因为花园和于连的回忆联系在一起了。
厄运消磨了智慧,我们的主人公做了件蠢事,在那张小草垫椅子旁羁留不去。在这个地方,他曾经获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但如今,却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在那里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甚至还要更坏,德·拉木尔小姐的几位坐在沙发那头的朋友,好像故意将背朝向他,至少他心里是这样猜想。
“这简直就像是宫廷上的失宠啊!”他想道。他决定研究一下那些想拿轻蔑态度对付他的人。
德·吕兹先生的伯父在宫廷里担当要职。于是,这位漂亮的军宫每次同新来的客人谈话时,开头总要提到这件不同寻常的事:他的伯父早上七点钟就起身到圣克卢去,晚上还打算在那里过夜。看似不经意间偶然提起,但是从来却也没有漏掉过。
于连用一个失恋者的严肃眼光观察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注意到这个善良可爱的年轻人相信一切事物都要受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要是看到有人把一件稍微重要点的事件,解释成简单、自然的原因,他就会变得忧郁和愤怒。“这里面多少有点儿疯狂的成分,”他心里想,“这种性格和科拉索夫亲王向我描述过的亚历山大皇帝的性格很相似。”于连来到巴黎的第一年,可怜他刚走出神学院,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待他又那么客气,一切对他都是那么新奇,以致使他着了迷,他对他们只有羡慕赞叹的份儿。直到此时,他们真实的性格才开始在他眼前显明起来。
“我呆在这里很不合适。”他忽然想着,“但不知如何离开这张小小的草垫椅子,才不致露出太多的窘迫。”他想找出个办法,只得向已被别的事情占得满满的想象去寻求点新的东西。他本该求助于记忆,只是他的记忆中关于这类知识的积累并不丰富,这个可怜的孩子,还太缺乏阅历。因此当他起身离开客厅时,他的窘态毕露无遗,众人全都瞧在眼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明显地流露着不幸。三刻钟以来,他一直扮演一个讨人嫌的下属角色,人们甚至懒得掩饰对他的看法。
然而,他刚才对他的情敌所作的批评性观察,使他不至将自己的不幸看得太悲惨,而对前天夜里发生的事的回忆,又支撑起了他的自豪感。“跟我相比,”他独自走进花园,暗想,“他们纵有千般优点,却没有哪一个能像我一样,曾经两次使玛特儿屈尊俯就。”
他的智慧只能达到这一步了。他全然不能了解这个奇怪的人儿的性格,是偶然之神使她成为他的全部幸福的主宰。
第二天,他骑马飞驰了整整一日,想把自己同所骑的马一起累死了事。晚间,他再也不想挨近玛特儿那张蓝色的长沙发。她坐在那儿,就没离开过。他注意到,罗伯尔伯爵在客厅碰到他的时候,甚至不愿意看他。“他一向是很有礼貌的。”他想,“他这样做,一定很勉强自己。”
对于连来说,睡眠可能就是幸福。不管身体多么疲乏,过于迷人的记忆又开始侵入他的想象之中。他还没有这种天才,能够看清在巴黎附近的森林里纵马驰骋,影响到的只是自己,而对玛特儿的心意却没有丝毫的作用,那只是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偶然支配罢了。
他觉得只有一件事可以消除他的无边痛苦,那就是和玛特儿谈话。但是他敢对她说些什么呢?
一天早晨,七点钟,他正在这样沉思的时候,忽见玛特儿走进图书室来了。
“我知道,先生,您想同我谈话。”
“伟大的天主!谁告诉您的?”
“这与您何干?总之我知道。如果您缺乏荣誉感,您可以毁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试一试。不过,这种危险,我相信它不是真实的。并且不能阻止我做一个诚实的人。先生,我已经不再爱您了,我的疯狂的幻想使我做错了事……”
在这可怕的打击之下,于连被失恋的痛苦搅昏了头,居然还想为自己辩解,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失恋的事,岂是言语所能辩解的?但是他已完全失了理智,被一种盲目的本能驱使着,要拖延对命运做出决定。他觉得只要还能同她说话,一切就还没有完结。玛特儿不肯听他说话,他说话的声音使她恼怒,她不懂他怎么居然敢阻拦她。
道德和骄傲所导致的悔恨,使她那天早上也感觉同样的不幸。想到把对自己的支配权交给一个农家子弟出身的小教士,她简直透不过气来。“我差不多等于失身于一个仆人,”她极度地夸张自己的不幸时,对自己说,“我应当领受惩罚。”
一个勇敢而又骄傲的人,从对自己生气到迁怒于人,其间只有一步之遥,在这种情形下泄愤往往是一种强烈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