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偎着我的胳膊,神态实在特别!”于连心里想,“这是我片面的自负,还是她真正对我有意呢?她听我讲话时,即使是在我向她承认我的自尊心所遭受的痛苦时,她的神情还是这样的温柔。但是她对别人又是何等的骄傲啊!如果人们在客厅里看到她的这种神情,肯定会大吃一惊的。这种温柔和顺的态度,她确实从不曾在任何人的面前表露过。”
对这种奇怪的友谊,于连竭力不去夸大。他将它比作武装交往,每天他们见面时,在还没有恢复到使用头一天的近乎亲密的语气之前,他们几乎都要自问:“我们今天是朋友还是敌人?”刚开始交谈的几句话,往往没有内容,双方只注意到形式。于连懂得,只要自己有一次受了这位骄傲小姐的侮辱而不去报复,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不得不争吵,那么,须是我先来维护我的自尊心应有的权利,这不是比事后才抵制那因为我稍微放弃了个人的尊严而招致的轻蔑,要更好些么?”
有许多次,在心情不佳的时候,玛特儿试图跟他摆出贵族妇女的派头,虽然做得巧妙细致,却都被于连凶猛地顶回去了。
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向她说道:“德·拉木尔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必定听从她的命令,并恭敬地执行。但除此之外,他就没什么可奉告的了。他并不是雇来向她谈思想的。”
于连的这种生活方式和他奇特的疑虑,倒把他前几个月在客厅所感到的烦闷驱散了。在这客厅里,原先是对一切都感到害怕的,而且对任何事都是开不得玩笑的。
“如果她爱我,那才叫有趣!不管她爱不爱,”于连继续想着,“我总算有了一个聪敏的姑娘做我的知己。在这个姑娘面前,我看见全家人都战战兢兢,尤其是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更是汗不敢出。这个年轻人,如此礼貌,如此温柔,如此诚实,而且兼有家世和财富等种种优点,我只要拥有其中一样,便心满意足了。他疯狂地爱她,像一个巴黎人能爱的那样,他应该娶她为妻。为了拟定婚约,德·拉木尔先生让我写了多少封信给两家的公证人啊!而我呢,当手上握着笔的时候,地位如此的卑微。可是两个小时之后,就在这个花园里,我却胜过了这位如此可爱的青年,因为她的偏爱毕竟是显而易见的。也许她恨他,是因为他将会成为她的丈夫。她那么骄傲,她会那么做的。而她对我的亲切,我是作为一个心腹仆人而得到的。”
“不对!要么是我疯了,要么便是她在追求我。我对她越冷淡和恭敬,她便是越来找我。这有可能是事先有准备,是装出来的。但是当时我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了。难道巴黎的女人如此善于作伪么?管它呢!起码表面上看来她是喜欢我的。我权且享受这表面的欢乐吧。天!她是多么美丽啊!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在近处看,像她常常那样看我的时候,是多么惹人喜爱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是多么的不同啊,那时我生活在三百个肮脏卑劣的伪善者中间,多么的可怜和不幸!那时我只能藉着性格的力量支撑自己,我几乎也变得和他们一样卑劣了。”
在怀疑的日子里,于连又想:“这个姑娘是在和我开玩笑。她和她的哥哥串通好了来作弄我。但是她又好像非常轻视她的缺乏毅力的哥哥,‘他很勇敢,但也仅此而已,’她曾对我说,‘而且,他也只是在西班牙人的剑面前才勇敢,在巴黎,他看见什么都怕,觉得到处都有被嘲笑的危险。他没有一种思想是敢于离经叛道的。常常是我不得不起来保护他。’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在这样的年纪,一个人能够时时刻刻忠于自己预先计划要扮的虚假吗?”
“另一方面,每次德·拉木尔小姐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用她的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我的时候,罗伯尔伯爵总是远远地走开。这种态度实在令人生疑。他的妹妹看中了家里的仆人,他难道不该为此生气吗?因为我曾听到德·肖纳公爵称我作仆人。”想起这件事,愤怒便替代了其他一切感情。“这就是这位古怪的公爵爱弹的老调么?”
“她真是漂亮呀!”于连继续想,目光凶残得如老虎一般。“我一定要得到她,然后走开,谁阻挡我逃走谁倒霉!”
这个念头成了于连惟一的大事,他简直不能想任何其他的事。一天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
每逢他想找些正经事来做,他的思想便迷失在深邃的梦幻里,等到一刻钟以后清醒过来,心中怦怦乱跳,脑子里乱作一团,只是想着这个念头:“她爱我吗?”